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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 第二天

很快的,揚州城內的火勢已稍稍減弱。天色也漸漸亮了起來,我們又回到屋頂之內躲藏起來,已經有十幾個人躲在屋頂與屋頂的縫隙之中。忽然,東面有一個人從牆壁爬了上來,一個滿兵手裡拿著刀子也追了上來,追上來的速度如同飛著一樣;滿兵爬上來之後,看見了我們,就不追原來那個人,而往我們這個方向跑了過來。我登時惶恐不已,跳了下來,想要擺脫滿兵的追殺,大哥、二哥也跳了下來,小弟也跟著跳了下來,奔跑了百餘步之後,就沒有看到滿兵的蹤跡了。但我也與我的妻子分散,沒辦法知道她現在的情況。

 

 

滿兵恐怕藏匿的人太多沒辦法一一尋找,就宣稱要給百姓良民證(安民符節),更不會再任意屠殺百姓,藏匿的人聽到之後都走了出來,算一算人數,總共有五六十人,婦女佔了其中一半,大哥對我說:「我們只有四個人,如果遇到兇悍殘忍的滿兵,最後還是要被殺害的;不然這樣,我們加入那些人,人數一多,還有機會可以保住性命,再不幸,我們兄弟四人同生共死,能夠同在一塊,也沒什麼好怨恨的了。」在那時候,我已經分寸大亂,更不知道留下來或加入那群人那一種方法可以保住性命?只好共同答應,一起走出去加入那群人。

帶領著我們這群人是三個滿兵,他對我們逐個索取金錢,我們兄弟四人身上有的金錢都被他們拿去了,只有我沒被搜索到;忽然,在人群中有婦人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往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原來是我朋友朱書兄的二個小妾,我急忙制止她們,不讓她們繼續叫著我的名字。二個小妾都披頭散髮、衣不遮體,腳深深的插入泥土之中,把整個小腿都埋住了,其中一個小妾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女嬰,滿兵看到之後就拿起鞭子抽打並把那個女嬰摔到地上,隨即驅趕著我們住前走。一個滿兵提著刀子走在前面引導,一個滿兵拿著槊走在後面,剩下的那個滿兵走在中間,一下走在左邊、一下走在右邊,為著就是防止我們逃跑;我們幾十個人就像狗與羊一樣被驅趕著,如果有人速度不夠快,馬上就會被毆打或是被殺害;所有婦女脖子上都被套了繩索,就像一串珠子一樣,她們走一步跌一下、走一步跌一下(應該是裹小腳的關係),整個身子都是污泥;再看地上全都是嬰兒,都是被馬足或是人踩過,肝腦塗地,四周都傳來哭泣的聲音。我們走過一個水溝與一個池塘,屍體多到是堆積起來並且互相交疊,血水流入水中,整個水池都是赭紅色的,五顏六色樣子,池塘都屍體被填滿了。

我們走到一個屋子後面,這個屋子本來是廷尉永言姚公居住的地方,我們從後門進入,房宇深邃,屋子內到處都是屍體,我想這裡應該就是我喪命之處了吧;我拖著腳步走到房子的前面,走到街上到另一棟房子,這棟房子是西商喬承望的住家,也是這三個滿兵的巢穴,進去後,裡面也有一個負責看管著數名面容姣好的婦人的滿兵正在堆積如山的綵緞之中挑撿著,看到三名滿兵來了之後,那名滿兵大笑,隨即將我們數十名男子驅趕到後廳,只留下女人在旁室之中,前廳之中有三個看起來二十幾歲的製衣女子,另外有一個婦人,臉上濃妝豔抹,所穿著的衣服華麗鮮豔,在那裡指揮並談笑著。臉上一副欣然有色的樣子,挑選到好的物品,就向滿兵乞求賞賜給她,極盡作出嬌媚姿態,並不以此為恥;我恨不能奪取滿兵的刀子,直接將她殺了。聽到滿兵對其他人說:「我們攻打高麗(現韓國),俘虜了數萬名婦女,沒有一個人投降,為何堂堂中國,無恥到這種地步?」唉!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會如此混亂到這種田地的原因了。三個滿兵隨即叫與我們同來的婦女將身上濕透的衣服脫掉,由外而內、從頭到腳全都脫掉,並命令那三個製衣女子量一量她們的尺寸並給她們換上合身的新衣服;那些婦女因滿兵威逼強迫,只好將她們身上衣服全都脫掉一絲不掛,私處都展現在眾人面前,每一個婦女臉上都是羞澀的表情,沒辦法用言語形容。換裝結束後,滿兵抱著她們飲酒作樂,大聲喧譁笑聲不止;其中一個滿兵突然跳了起來,對著後廳的我們說:「蠻子來!蠻子來!」有幾個人往前走了過去,他們都已被繩索綁住,我大哥也在其中。二哥說:「情勢已演變到這種地步了,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呢?」便握住我的手快步的往前走去,我弟弟也跟了上來,那時我們一群被滿兵看管的人共有五十幾個,滿兵手裡拿著刀大聲吆喝,大家驚恐不已,沒有一個人不走出後廳;我隨著二哥走出後廳後,看到外面正在殺人,我們都一個一個排著等著被殺,我最初也想著就這樣死去。

忽然,心頭一動,就像有神明幫助,我蹲低身子回頭逃走,回到了後廳,而外面五十幾個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後廳的後面有一間西房,裡面還有幾個老婦人,所以沒辦法躲藏在那裡,只好從中堂穿過到後室,那裡整間都養著駝馬,也不能從那裡逃走;心中一急,只好趴在地上,從駝馬的腹部下方爬過去,爬過幾隻駝馬之後才匍匐前進著出去,在爬行的過程中,如果驚動了駝馬,只要它稍微抬起腳亂踏,我便成為肉泥。穿過幾間房間,發現根本沒有路出去,只有一間小房間有路可通到小門,但已經被滿兵用木板釘死了;我只好又往回走,聽到前堂的殺人聲,越來越感到惶恐,沒辦法想出任何方法,我往回看,看到左側有間廚房,裡有四個人,應該也是被滿兵抓來負責做飯的,我請求他們收留我,讓我做些煮飯的活,可能就此逃過一劫。四人臉色嚴峻的回絕我說:「我們四個被分配做煮飯的活,如果再增加人,滿兵一定懷疑有詐,這樣我們也會受到波及啊!」我不斷的哀求他們,他們卻更加生氣的想把我趕出去,我只好走了出去,心中更加著急,看到階梯前面有個架子,架子上有甕,離屋頂的距離不會太遠,我便爬上架子,想從架子爬出去,手才剛摸到甕,架子便倒了,我更跌在地上,原來是甕放的太高重心不穩而且我施加的力又太大了。無可奈何,只好趕快走到小門去,我雙手抓著釘門的釘子左右用力搖晃,釘子還是不曾動搖,我拿起石頭敲擊,發出的聲響大到傳到外面,恐怕被滿兵聽到,只好停止;不得已只好又用雙手抓著釘子繼續左右用力搖晃,直到手指裂開流血,血水都流到我手肘了,忽然感覺釘子鬆動,我更努力將釘子拔出來,終於將釘子拔了出來握在手中,我急忙要把門閂拿開,因為門閂是木頭做的,這幾天淋到雨都發漲了,很難拿開,其堅難的程度比拔釘子多一倍,我繼續使盡全力將門閂拿開,這時門閂還沒拿開而整個門突然倒塌,倒塌的聲音大到像打雷一樣,我急忙跳起身子越過那個門,我也不知道我那時的力氣是從那裡來的。我快步從後門出去,後門一出去即為城腳,那時滿人的士兵與騎兵到處都是,放眼望去的都是滿兵,沒有辦法通過,只好走進喬承望住宅左邊鄰居的後門;只是可以躲藏的地方,都已經有人躲在裡面了,一定也不肯再讓他人一起躲藏,從後面到前面,經過五間房間都是這樣。直到大門,已經在大街旁邊,滿兵來回絡繹不絕,可能是他人認為這裡是危險的地方而沒有人躲藏在那裡的。我才急忙往回走,找到一個床,床的上面有天花板,我攀著支柱往上爬,把身子縮起來往裡面躲藏,喘息才剛剛停了下來,忽然聽到牆的另一邊傳來我弟的哀號聲,又聽到拿刀砍擊的聲音,砍了三下才沒有任何聲音。過了一下又聽到我二哥哀求說:「我還有金子,放在我家的地窖裡,放了我,我去取來獻給你。」一聲刀子砍擊聲音傳來,已經沒有任何聲音;此時我的心思已經不知道在那裡了,心就在被火燒著,眼睛裡已經流不出眼淚,腸子糾結在一起就像是要斷了一樣,我已經沒辦法再控制自己了。

過了一會,有個滿兵帶著一個婦女進來這個房間,滿兵想在這個床上姦污她,婦女不肯就範,在滿兵暴力強迫下,婦女只好屈服,結束後,婦女說:「這裡太靠近大街,不可以待在這裡。」滿兵聽完後又帶著她離開,這段期間,我幾乎被發現。這個房間天花板是用竹蓆做的,沒辦法承受人的重量,但攀附著可以到達樑柱,我兩手抓著樑柱的桁條上去,腳踩著駝梁,下面有天花板,中間是漆黑一片,但仍有滿兵進來這個房間,拿著矛往天花板上刺,刺了幾下知道沒有刺到任何東西,便猜想沒有人躲在上面,所以我接下來竟然都沒有再遇到滿兵;但外面有幾個人成了刀下亡魂呢?每次聽到大街上有數匹馬經過時,伴隨而來的則是有數十個男女哀號之聲。

雖然沒有再下雨了,陰陰的天空也沒有露出任何日光,所以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到了晚上,外面經過的軍隊已經稍微減少,從左右傳來的只有人悲傷哭泣的聲音,我想我兄弟中二哥與小弟已死去,不知大哥現在是否還存活著?我的妻子與小孩也不知道在何處?我想去找她們,如果可能的話還有可能再見一面,讓她們知道二哥與小弟死去的消息。主意一打定,我便順著樑柱爬下來,躡手躡腳的走到街上,看到的儘是人的屍體,天色太暗沒辦法辨視是誰?我在屍體堆中俯身呼叫,沒有人回應我。遠遠看到南方有幾把火把蜂擁著往我這個方向而來,我趕快躲避到暗處,沿著城牆而走,城牆下儘是屍體,密密麻麻的就像是魚鱗一樣,我行走在屍體堆中,跌倒了好幾次,都跌在屍體上,由於屍體太多了,根本沒有可以行走的地方,只好有以手代腳以俯伏的方式前進,每當有聲音傳來,我立即撲倒在地上假裝是屍體,爬了很久的時間才到達大街上。

大街上前後都有舉著火把的滿兵,把大街照耀著就像白天一樣,是滿兵正在巡邏,我等他們走過一段時間後的空檔,快步穿越大街走到小路之內,在小路中,因為夜晚的關係,天色太暗,遇到其他逃難者都會嚇一跳,一條短短不到百步的小路,我從酉時走亥時才到二哥家。二哥家門是關閉著,不敢立即敲門,後來聽到婦人的聲音,知道這是大嫂的聲音,才敢輕輕敲門,來開門的是我的妻子。我大哥已經先一步回到二哥家,想是滿兵放過了他,看到我妻子小孩都在,我與大哥抱在一起痛哭,不敢告知他們二哥與小弟已經被殺的事情。大嫂問我知不知道二哥與小弟在那,我只好撒謊說沒有看到。我問妻子是如何逃脫的,妻子說:「剛才滿兵追著我們時,你先跑了,眾人也跟在後面 ,只剩下我和彭兒,我抱著彭兒往下跳,幸虧不曾受傷,但我妹妹卻摔傷了腳,倒在地上沒辦法爬起來。滿兵便帶著我們到一間屋子,屋內有男女數十人都被繩索綁著。滿兵命令 那些婦人說:『好好看守她,不要讓他跑了。』滿兵說完後就拿著刀走出去,另一個滿兵走了進來,強壓著我妹妹走出屋子;過了很久,滿兵都沒有再進屋子,我把身上的金子給 了那些婦人才出了那屋子。走出屋子後,即遇到洪奶奶,她帶著我回到她家,才得以倖免。」洪奶奶為二哥娘家親戚(原文為洪嫗者仲兄內親也。但前文所看到的二哥並沒有妻子何來娘家親戚。這裡先依照原文)。妻子問我跑走之後的經過,我將實情全都告訴了她,我倆在 一起為此遇到這種情形唏噓良久。洪奶奶帶著剩飯勸我吃一點。但我哽咽到吃不下飯。外面四處又有火災,比昨天更多了一倍。我心中難以安定下來,偷偷走出外面,看到田中屍體互 相交砌,一些還沒死去的傷者尚在喘息著;遠遠看見何家祖墳,何家祖墳旁的樹木看起來十分陰森,四周的哭聲聽來就像一首曲子,有父親在呼喚兒子,有丈夫在尋找妻子,嬰兒的哭聲,充斥在草畔溪河之間,全都是這種情形,悲慘到不忍再聽到這些聲音。回到二哥家,妻子對我說:「今天發生這種事情,到最後只有死路一條,屆時請讓我先你一步死去,以免拖累你父 子;彭兒在,你好自為之!」我知道妻子的性格對生離死別之事是十分果敢的,在這個晚上,我與妻子整夜談著話,沒有停止,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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